15 November 2011

還要紀念辛亥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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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覺民〈與妻訣別書〉

辛亥百年,不出所料,兩岸三地以至溫哥華及世界各地較具規模的華人社區,都舉辦了不同形式的紀念活動。對我來說,任何能夠吸引大眾參與歷史討論的活動,都是值得鼓勵。問題是,紀念活動是舉辦過了,政客和社會賢達要說的話也說過了,但就我所見,大眾對辛亥革命的認識或興趣卻未有因而加深。這個現象,我們應當如何理解?

大眾對辛亥百年的冷感,我認為至少有三個原因。第一是紀念太多引起的疲乏。就以近現代史而言,值得紀念日子實在不少,隨意舉些例子:科舉廢除(1905年)、清朝覆亡及中華民國成立(1912年)、五四運動(1919年)、中國共產黨成立(1921年)、盧溝橋事變及南京大屠殺(1937年)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(1949年)、中國經濟開放(1978年)、台灣解嚴(1987年)、天安門民主運動(1989年)、香港回歸(1997年)。要認識上述每一事件的意義及其帶出的歷史問題,實是需要付出不少心力。

第二個原因,是人們對辛亥革命的情意結。中國近一百年經歷的無數災難,雖然不能歸咎於辛亥革命,但一個世紀過去了,就以民主、民權這兩大訴求來說,有多少人會斬釘截鐵地說革命已經成功?今天同志固然仍須努力,但對大部分中國人來說,辛亥革命的理想似乎還是很遙遠。

第三個冷感的原因,是人們對政治的無奈(或厭惡)。大部分有關辛亥革命的紀念活動,無論是官辦還是民辦,其實已有既定的闡釋立場。這些立場未必是對亦未必是錯,但對大多數人來說,這些立場既無新意,亦不能加深他們對革命的認識。與其浪費時間聆聽政客或自詡為社會賢達(包括歷史學者)的八股,倒不如不聽不聞,讓辛亥百年慢慢溜走……。

我明白這份無奈或無助感,但我仍然相信,紀念是歷史探討的開始。紀念辛亥百年不是要為辛亥革命劃上句號,而是要趁這機會,重新探求革命引伸出來的歷史問題。

後記:《明報月刊》10月號刊登了一篇有關林覺民先生(黃花崗起義烈士)就義前在一方手帕寫給妻子的遺書的文章。百年過後,看原件、讀原文,滔滔論史者,能不汗顏乎?

(載2011年11月15日《星島日報》加西版「學苑隨筆」欄)

25 June 2011

從中心看周邊、從周邊看中心


我對中國歷史的中心關懷,可以這樣說明:要認真研究中國歷史,就是要仔細探究「中國」作為一個體系的內在理路和構建歷程。要先說明,我無意否定「中國」的確有其政治、經濟、文化等傳統,但值得指出的是,「傳統」本身不是必然的,而是歷史過程的產物。以下讓我用兩個有關中心與周邊的研究課題作例子。

據一般論述,自古以來,中國是一個以漢族為主的多民族國家。這一論述的基本假設是,「漢族」與其他「非漢族」確實是不證自明、客觀存在的群體。我在這裡當然無法提出充分的辨證,但在 The Making of the Chinese State: Ethnicity and Expansion on the Ming Borderlands《營造中國:明代的西南擴張與邊緣族群》(中文版將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)一書中,我提出了兩個論點:第一、在史料碰到如「漢」、「猺」、「獠」之類的名稱時,我們不應自動把它們認定為個別族群客觀存在的證據,而應把它們視為歷史上因種種原因用作識別群體的標籤;第二、族群識別並不只是中國形成過程中一個可有可無的副產品,而是中國形成與演變過程中一個不可或缺的主要元素。

第二個我有興趣的研究課題是有關岳飛死後形象的利用與轉變。岳飛之死,在南宋年間當然是一個大是大非(但往往不能公開討論)的問題。但正如著名宋史專家劉子健先生在一篇較早期的文章指出,岳飛的形象在元、明、清以至近代都經歷了不同程度的轉變。劉先生一文提供了不少寶貴線索,但亦帶出了許多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。舉一例子,眾所周知,岳飛一生以驅逐女真出中原為己任,但為甚麼自稱女真後裔的乾隆皇帝會對岳飛褒獎有嘉?要認真解答這問題,我們似乎一方面要留意岳飛形象的多重性,而另一方面則要注意清代外族統治下的多種考慮。

無論是研究西南族群界限的劃分還是岳飛死後形象的轉變,對我來說最重要的,是要明白到以國家民族為主幹的歷史論述框架,往往是不足以用作解釋歷史上複雜而多變的起、承、轉、合。葛兆光先生在其《宅茲中國》的序言裡直接點出了大中華學者面對「既要恪守中國立場,又要超越中國局限,在世界或亞洲的背景中重建有關“中國”的歷史論述」的挑戰。我想指出的是,身在國外的學者雖然不須要恪守狹義的中國立場,但如何在民族歷史(national history)以外重建有關「中國」的歷史論述,其面對的是同樣艱巨的挑戰。

(2011年6月13日在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的演講摘要)

29 March 2011

大災過後. . 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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郡上八幡

第一次來到歧阜縣郡上八幡,原來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。這一回,重遊舊地,探望曾招待我近兩個月的上田氏一家,除了慶幸有這緣份外,看到四處井然有序、風貌依舊,亦深深佩服八幡居民維護小鎮民風的努力。

重訪舊地,不期然想到四百多公里外的一輪翻天覆地。這次大災,數以十計的沿岸鄉鎮幾夷為平地、數以萬計的生命消失於無形、而數以十萬計僥倖逃過大難的則頓然無家可歸。

當然,對重災區的居民來說,目前最要緊的,是尋回親人和解決物資短缺的問題(當然也要應付輻射洩漏帶來的影響)。但長遠來說,無論是受災地區以至日本整體,似乎都無法逃避這次大災特顯出來的一個問題:即如何面對人口老化帶來的社會變遷。

日本東北大災,地震固然是禍首,但海嘯造成的傷亡無疑更巨大。日本政府,在地震發生後數分鐘,其實已啟動了海嘯預告系統(亦因此,各電視台能預知在那裡可以拍攝到海嘯來臨的畫面)。問題是,即使東北地區大部分居民已知道海嘯將至,不少住在沿岸鄉鎮的長者(由於年輕人多遷往城市就業,日本鄉鎮長者人口的比例也大多較高),實在想跑也跑不動。

大災過後,如何應付鄉鎮人口老化,無疑會是日本要面對的問題之一。有人會建議,既然年輕人大多不願(或無法)留在鄉下,政府不如索性放棄重建個別鄉鎮,並積極鼓勵一直堅持留下來的長者搬到城市居住。我對日本社會說不上有很深的認識,對社會政策制訂所牽涉的政治及經濟考慮,更所知有限。但作為一個社會及文化史學者,我在這裡只想指出,一個地方的民風民俗,是跟當地的社會組織及結構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。容許鄉鎮消失,也許可以解決人口老化帶來的一些問題,但地方社會組織的解體,無論如何總會改變日本的民風民俗。

這段日子,我一直有留意華人世界對日本大災的反應。在我接觸到的媒體中,不少人在讚賞日本人的互助精神之餘,會直接或間接提出一個疑問:為什麼在華人世界(尤其是在中國和香港),很難才能找到這種守望相助的精神?要認真回應這個提問,固然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做到。在這裡我只想指出,一個地方的民風民俗,破壞容易而建設難。無論是在日本還是中國,要做到守望相助就是要實踐以人為本(簡單來說,即要尊重每一個人)的精神。中國經濟開放已經三十多年,經濟發展與人本精神,卻越來越背道而馳。中國不是沒有其郡上八幡,但在建設所謂小康社會的大前提下,中國似乎已越來越沒有容納人本精神的空間。

(載2011年3月29日《星島日報》加西版「學苑隨筆」欄)